今天的老正興飯店特別熱鬧,客人們都不吃桌上的小籠包和招牌炒粗,彷彿來這兒是為了笑和說話。有幾次,穿著黑色西裝的侍應在我們的桌邊走過,看見菜都涼了,但還是動也不動,不知道應否拿走,結果只為已經很滿的茶壺加添熱水。很尷尬、很靜、很冷。
父親拿起茶壺,本來是替我們斟茶,但看見我們的杯子,便把它放下。父親老了,幾根白髮擱在頭上,臉頰被燈光映照出一個弧形,可能因為曾患肝病,臉色仍帶點黃,蒼白的嘴唇正在顫抖,是想說的,但卻鼓不起勇氣,它一動,就連滿佈裂痕的「家」也沒有了。
曾經,父親是年輕的。每當黃昏來臨,熱氣開始消散時,父親便帶著我和姐姐到附近的小徑跑步。小徑兩旁種了幾棵名叫百千層的樹,它們長得並不高大,但擁有褐色混著白色的樹幹,很特別。我和姐姐常常把它的樹皮一塊塊撕下來,看看它究竟是否有百千層樹皮。小徑旁還有一些健身玩樂的設施,我最愛玩平衡木,它由幾條短木組成,第二條短木比第一條短木高,第三條又比第二條高,當我走到第六條短木的時候,便可以清楚看到父親跑到哪兒去了。父親好像從不會累,這會兒才看見他從小徑盡頭的涼亭跑回來,不一會他又朝相反方向跑去。雖然他熱得頭髮都在滴汗,臉頰和頸項紅通通的,鮮紅色的背心染成棗紅色,但還是不停地來回、來回……本來,父親是很有力氣的。
「……吃飽了﹖還吃不吃﹖……那麼……其實都很多年了,我都沒有回家……雖然這麼多年……但是……本來是希望待你們讀完大學才……」四周突然靜下來,父親終於開口了。一個西方人用筷子夾著一塊北京烤鴨,只是夾著,嘴唇仍然不停動,我不知道他在說甚麼。「你不要說這些,究竟你找了律師沒有﹖」北京烤鴨沾上醬汁,慢慢變得模糊。
「不要哭﹗回到家了……不痛了……」父親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手臂上,我挽著他的頸,一隻耳朵貼著他的身體,聽到他的心跳……噗通……噗通……我根本不痛。回到家可把母親嚇壞了,看見血不斷從我的腿流出,在找尋紅汞水和紗布的時候,她不停地責罵父親:「好好的去跑步,怎會傷得如此嚴重﹖你究竟有沒有看牢她﹖」父親用白布按著我的傷口,替我抹完汗才說:「她玩平衝木時絆倒,腿被一顆鐵釘割破了……會不會留下鐵屑﹖不會有疤痕吧﹖」我捧著不知是誰人拿來哄我的西瓜,看著父親的汗還是一滴滴的淌下。
父親垂下頭,雙手用力地按著眼睛,左手的無名指上空洞洞,右手的尾指倒穿上一隻玉指環。他再抬起頭時,我看見侍應把一碗擔擔麵放在一對母女的桌上……我曾經和母親說過,下次到老正興飯店必定要吃擔擔麵,既麻且辣,很冶味……「還沒有……其實今天只是想和你說一聲……想知道你的意見……」「還沒有找律師﹖那麼今天要談什麼﹖起碼我都要知道戶主姓名可否轉用我的名字,還有贍養費等,你找了律師再談吧﹗」「……我只是想知道你同不同意才……」「不要在孩子面前裝假,同不同意你不也是照辦﹖」我真的不敢望向父親,我從來沒有想過,父親在女兒面前,原來可以是軟弱的。
「怎麼走進廚房來了﹖」「父親吸煙,很臭。」「又吸煙﹗你悄悄把香煙拿過來吧。」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叫我拿我最討厭的香煙,但我仍慢吞吞地溜到沙發後。父親正在看賽馬節目,手上拿著一根香煙,彎曲的煙霧徐徐地飄上天花板,茶几上放著一罐生力啤酒,香煙就在啤酒旁,要拿走尚算容易。過了很久,我才敢伸長小手把香煙偷走,因為香煙沾滿啤酒罐流下的露水,所以我還沒有把香煙放進衣袋,便急腳走進廚房找母親。「拿到了﹖給我。」剛剛把香煙交給母親,父親便衝進來了。「幹什麼﹖還我﹗」「不﹗」母親扭開水龍頭,香煙埋在水柱裏。全濕了。「你幹什麼﹗」父親搶回香煙,瞪著我和母親,什麼都沒有再說。我記得很清楚,他的眼神,很兇惡。
又再沉默了。四周又熱鬧起來。那對母女同吃一碗擔擔麵,母親正把麵條夾進女兒的小碗,但是麵條太長了,母親要很費力地弄斷麵條,最後還把很多沾滿花生醬和辣椒油的肉碎放在女兒的碗裏,女兒在吃的時候,母親才開始替自己夾剩下的麵條……十多年都是這麼過,十多年我都覺得自己還有一個父親,為什麼要再提起這件事﹖劃破一個以為已經痊癒的傷口,很殘忍。
「其實我們現在這個情況最好離婚。」從來沒有想過,會聽到這些說話。我和姐姐嚇呆了,兩人躲進睡房,姐姐拿起遊戲機,熟練地玩俄羅斯方塊的遊戲,我找不到可以讓我假裝的東西,只好蜷縮在床上,聽著遊戲機發出的「咇咇」聲,不停地對自己說,這只是一個夢。父親走進來,輕撫我和姐姐的頭。「幹嗎躲進睡房﹖害怕了﹖」我哇的一聲便哭起來,姐姐都跟著我一起哭,父親摟著我們。「傻女,不要哭﹗不是說真的,我們不會離婚。」我哭得更厲害,再被父親抱著,更覺它的寶貴。但是,自那次後父親沒有再回來,原來他的「不是說真的」,是指和我說的那句話。
招牌炒粗、銀絲卷、花雕醉雞、炒鱔糊,放在桌上的,都是父親點的菜。似乎,父親會對被遺棄的「它們」感到一絲歉疚,但卻不憐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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