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0年11月27日 星期一

偷窺(上)

祈遠愧坐在黑色的真皮梳化椅上,斜著頭、托著眼鏡,正觀賞辦公桌上一塊塊棕色的、黑色的、灰色的石頭。他對石頭有一種偏愛,可能是因為石頭的冷和硬。在下班前的十分鐘,他的辦公室嚴禁職員內進,他會安靜地看著石頭,偶爾伸出指尖,輕撫一塊塊凹凸不平的石頭,幻想它們一生的旅程。

下午五時,祈遠愧在辦公室裏出來,邊撥弄頭髮,邊大踏步的走向停車場,沿途遇到兩位女職員,在展露機械化的笑容前,聽到她們在談論自己。雖然只聽到一部分,但很容易便能推斷當中的內容。「祈經理不愧是我的夢中情人,又帥又高大,雖然從美國總公司調來,但從不擺架子,又擁有名貴汽車、房子,最重要的是他還沒有結婚,甚至連女朋友也沒有,正是金牌鑽石王老五,誰得到他的垂青,下半子不用打工做闊太了。」

他在西貢的家,是一間複式的西班牙別墅,牆由白色的磚砌成,屋頂本來是橙色的瓦片,但他吩咐油漆工人把它髹成白色,屋的外表很純潔。整片草地上,除了它,還有另一幢房子,這幢房子有一個很詩意的名字,叫「煙月臺」,本來空置了很久,但近日被一名女子搬入。兩間房子都面對大海,能聽到海浪的拍岸聲,有一片草地圍繞著這兩幢房子。這個杳無人煙的地方,應該是一對熱戀的戀人,或是一對海枯石爛的老夫婦居住,但是現在卻住著兩個互不相干的人,似乎有點大煞風景。

當祈遠愧下車時,不幸被一隻流浪貓纏繞,他很奇怪,這兒竟然有貓的出現。貓用牠的小頭磨擦他的腳,「喵」、「喵」、「喵」的不停叫。他討厭一切有生命的東西,不管是貓、是狗,還是人,用力一踢,把貓踢得老遠,貓只好慘叫著走開。其實貓並沒有錯,牠只希望得到人的憐惜,但是牠的對象是錯了,怎能要求一個沒有心的人付出愛?

進了家,他立刻下了米,開了二罐茄汁焗豆,滾熱了蕃茄湯,這是他每一晚的晚餐。他有一個很奇怪的習慣,這三樣東西,無論缺少那一樣,他寧願不吃,只喝清水。祈遠愧把昨天買的病人用的托盤和望遠鏡放在床上,一邊吃晚飯,一邊等待著她的回來。原來她家的牆是粉紅色,大門旁有一個玻璃櫃,擺放不同款式、不同顏色的水晶,有水晶城堡、水晶花、水晶貝殼……祈遠愧從不欣賞這些東西,覺得它們太虛假,他就從來沒看過花和貝殼是透明的,這些仿製品始終不及他的石頭真實。再向右看,電視機剛好向著他,桌和椅子擺放的位置不大好,如果她在餐桌進食,只能看見她的側面。可能因為剛搬進來,所以只有兩三件傢俱,但他並不介意她的簡陋,因為傢俱愈少,便能看得愈清楚,而且他只有這間睡房,這個窗子,才能看見她的客廳,他不希望突然多了一個櫃,阻礙了他的視線。

本來,祈遠愧很惱怒「煙月臺」被遷入,他一直幻想在家的時候是世界末日之時,整個世界的人全死掉了,但他卻得到永生,獨自享受這個世界,不用再和其他汽車爭路、看電影時不用再被後座的人的腳頂著背、到餐廳吃飯時不用再聽到鄰座女人的是非。是怎樣發現她的呢?是的,那晚她們好像在開派對,他被吵得整晚不能入睡,才發現隔壁原來住進了人,還發現了竟然看到她家的客廳,他立刻用一個厲色的眼神瞪著狂歡著的她,希望她和她的豬朋狗友能夠閉嘴,但過了很久也沒有人理會他,他一向認為自己的眼神能使人言聽計從,辦公室裏所有人就是被這眼神懾服,在他的眼神下,所有人都是卑微的,但為什麼這麼要緊時卻不管用?這時候才發現,原來她是看不見他的,多麼有興味的事啊!所以他再不介意讓她侵入他的私人空間,而且很樂意分享她的日常生活,不過,她必定要遵守遊戲規則——她是幕前,他是幕後。

偷窺(下)

回來了!一個年輕的少女,想必剛踏進社會,急著離家享受獨居的自由。少女並不美,眼睛太大、鼻子太高、嘴唇太厚、膚色太黑、身形亦過於高佻,只有一頭金色長髮較誘人。祈遠愧認為男和女的主要分別是頭髮的長短,長頭髮的男人太噁心,短頭髮的女人過於中性,所以只要少女的頭髮比肩膀長,便是標準的美麗。少女的衣著很時髦,鮮紅色的窄身衫和黑色的短裙,掛著一個名牌手袋,估計不是當文員,便是售貨員,應該不會是什麼好職業,更可能是出賣肉體的不良少女,想著想著,也就覺得自己的偷窺,是可以原諒,是沒有錯的了。

祈遠愧發現少女喜歡看電視連續劇,晚餐是蔬菜沙拉。他很奇怪,連續劇全是煽情的虛構故事,看到演員為了一點小事呼天搶地,便不由得放聲大笑,可是少女卻在桌上放了一盒面紙,伸手拿了一張,再拿一張,雖然看不到她的臉,但他覺得她一定在哭,這個想法令他笑得更開懷了。至於她的沙拉,更是不敢恭維,沙拉的材料是生菜、紅腰豆、粟米和一些雜草,很難理解怎能把這些沒煮熟、腥臭的東西放進口中,怪不得人類愈來愈退步,因為人類竟像畜牲般吃草!所以,他越發愛上自己的茄汁焗豆,無論是顏色或是味道,一定比那些青色的東西好。

有一晚,少女的家停電,他想起她在家中的恐懼,不由得有一種快感縈繞全身。他知道女人全都不懂得電器,甚至不懂得怎樣修理燒了的fuse、更換壞了的燈泡,她現在必定很害怕,可能在家中四處撲,希望找到一根蠟燭,或者一根火柴,但卻被雜物或桌椅拌倒;她亦很可能綣縮一角,減少滿身的顫抖。她一定不停地嚎哭、尖叫。但是,過了不久,一聲剎車聲,燈竟然再亮起來,太可怖了,她竟然絲毫無損,還小鳥似的撲進一個男子的懷裏,那男的不斷輕撫她的背,口裏喃喃地說著什麼。他們那虛偽的行為,惹起他強烈的反感。

自那晚後,那男子經常出現,祈遠愧很看不起他,因為他做了少女的搬運工人、水電師父、大廚甚至女傭,完全是「男主內、女主外」的鄙陋行為,少女的晚飯在他的手上起了變化,生冷的蔬菜變成兩塊牛排,而且,少女不再看電視連續劇,竟然和祈遠愧一樣觀看體育節目。所以祈遠愧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,覺得她的生活愈來愈像他。

這晚,少女過了十時還未回家,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,祈遠愧首次在晚上離開了睡房,在書房玩電腦。他最厲害是玩接龍遊戲,但是玩了兩局覺得沒趣,惟有上網解悶。他上了一個減肥公司的網址,第一頁是一個很肥胖的女人,穿著彩藍色的健康舞衣,一身贅肉好像很有生命力,不斷向橫伸展,他不明白,她為何還有膽子向著他笑,她究竟有沒有自知之明?趕快看第二頁,是該公司推介的減肥課程,只是一些老生常談,不過這個網頁頗有動感,因為這裏換了一個個身型窈窕的女子,跟隨音樂跳健康舞。祈遠愧沒有興趣再看,當他回到睡房中時,整個人的血液也凝結了,頭上好像有一股白煙正在飄散,可怕的不是她已經回來,而是她竟然……竟然穿著彩藍色的健康舞衣在跳健康舞。為什麼她知道他剛剛看過減肥公司的網址?為什麼她要特意穿一套一模一樣的舞衣?她究竟有什麼用意?祈遠愧很害怕,他只要別人看見他的軀殼,她要向他宣戰,她要向他宣戰!

太恃寵生驕了!他只把她當作飯後的消遣,按經濟術語來形容,她只是一個輔助品,令他的生活變得有趣,但她卻以為自己是一個必需品!以為自己在他的生活中佔有重要的位置,可以左右他的生活、思想!實在太可笑了。不過就當是她年少無知,給她一個機會,如果能及時投降,也可以河水不犯井水的。

這晚,「煙月臺」上演了一齣好戲,男人整夜呆坐在紅色梳化上,不做任何家務,不修理任何電器,祈遠愧感覺到一股很不沈常的氣氛,大家屏息靜氣等待它的爆發。少女回來得太晚,祈遠愧差點睡著,但當然沒有錯過這一刻。少女一回來,男子便發難,不知怒吼了什麼,女子一掌摑在他的臉上,祈遠愧心想,少女必死無疑,因為如果要令男人的尊嚴蕩然無存,很簡單,只要在他的臉上留下一個掌印,目的已經達成。果然,男子發狂了!要打她了!最初是椅子,後來是拳、是腳、是血……她可以怎辦呢?最應該的就是坐在地上,哭、哭、哭……。那夜,祈遠愧睡得很安穩。

這夜祈遠愧特別興奮,很著急地等待著少女的回來。他很想知道,少女會和男子和好如初,還是就此散了。答案令他很滿意,獨自開門、獨自看連續劇、獨自吃晚飯,祈遠愧差點便可以大聲歡呼了,但是,好像有點不對勁,她在吃甚麼?是生菜!他看看自己吃著的,也是生菜!他看見少女的頭緩緩抬起,眼睛慢慢掃向他的家,她發現了他!祈遠愧不知她想怎麼樣,但無論如何,一個男人也不至於害怕一個女人,但是,她的嘴角慢慢向上翹、翹……她以為自己勝利了!祈遠愧好像野獸一樣,不停地在咆哮。「你不要以為自己是勝利者!好!你笑!但我說給你聽,你能偷看我上網,偷窺我的生活習慣,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,你所看到的,只是我最外表的東西,你永遠不能看穿我的內心,沒有人能看穿我的心!你明白沒有?你真有本事,就連我的心也偷窺!到時候,勝利才真正是你的!」

為什麼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?是哪個地方出錯?是何時發現他的?絕對不可以低估這個少女,竟然發現了他在偷看她,而且能無聲無息地反擊,並視他為手下敗將!本來祈遠愧不會饒恕她的,但是,他還有自己的將來、前途,不能被這麼的一個女子拖累,不能!他不能再看,放下了望遠鏡,他想,火燒到來,要不投入火海,要不拔足逃離,他不會這麼蠢,不值得為少女葬身火場,明天,一定要到地產公司,搬離這個可怕的女子。突然,有一點蠋光,一個拉長了的十字架,他又拿起望遠鏡,剛好看到她吹熄蠟燭的一剎那。他瘋了,他不要慶祝生日,這麼多年,他要忘記自己的生日!他要忘記﹗忘記母親的屍體,就是吊在他的生日蛋糕的上方,他不停喊她、搖她,她也沒有反應,只看見她的舌頭,唾液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生日蛋糕上、他的頭上。他的生日是殺死他母親的日子,但是她卻偏偏買了蛋糕,提醒今天是他的生日!「好了!我輸了!你贏了!但是,你這樣做是有代價的!偷窺別人的內心,一定要付出自己的內心!」

祈遠愧按著「煙月臺」的門鈴,不久少女便會來應門,不久事情就會解決了。他手中緊緊握著菜刀,預備為少女的勝利,作出衷心的道賀。

2000年11月25日 星期六

黑珍珠

可惡!媽媽真奇怪,等了這麼多年,荔枝終於大造了,又要把它送給什麼阿姨,也不想想自己和爸爸﹗何況阿姨來我們家,吃我們的荔枝,為什麼還要我「照顧照顧他們」?可惡!

「小輝,來見見阿姨。」雖說是阿姨,但還是第一次見面。阿姨一邊撥著扇、一邊和媽說著荔枝。她的皮膚很白,一雙手腳會發亮。她的皮膚這麼白,我還以為她生病,但是我不是一個笨小孩,阿姨的嘴十分紅,根本不像病人的嘴,所以我知道她只是沒洗淨昨夜的肥皂泡。阿姨不單比媽媽白,而且,還比媽媽胖,不,又好像不是胖,總之她是比媽媽大,媽媽坐在她身旁,好像縮小了一樣。我心想,阿姨千萬不要摔倒,要不然媽給她一壓,準會整個人也給埋掉了。這兩個小的,必定是這兩天跟著我的麻煩鬼,男的年紀好像只比我小一點,和他媽媽一樣,皮膚也很白,頭髮剪得短短的,戴著一副黑眼鏡,眼睛給放大了,樣子十分滑稽。雖然汗衫裏藏著一個小肚腩,又有雙蓮藕似的手,但看來也挺壯健,應該不用怎樣「照顧」。可是這個女的,二個肉包子似的臉,編了二條辮子,小豆丁似的縮在阿姨懷中,想著她的哭叫聲,真是討厭。

吃完午飯,媽媽吩咐我帶阿姨參觀參觀,阿姨真不客氣,拿著相機問我哪兒美。我只好帶她沿房子繞了一圈,她就照呀照的,一會兒說我們用灰色的瓦片作屋頂有趣,一會兒又說我們橙色的磚牆有古典美,還說我們以柴生火很懷舊,我帶了她上閣樓,其實這只是放雜物的地方,但她說這兒有一股涼風,黑潻潻的很有神秘感,最奇怪的是她竟然讚美屋外一個荒廢了的池塘,說屋前有一個湖很有氣氛,而且翠綠的湖水很浪漫。但是我很想和她說,那些其實只是青苔。

參觀完畢,阿姨終於記起來這兒的目的,我便帶著他們三人到荔枝園。阿姨的聲音十分刺耳,無論是看見一棵荔枝樹,或是一堆牛糞、一隻青蛙,也會被嚇得大跳大叫。可是兩個小孩則完全相反,沿途一直不說話,只是不停流著汗、喘著氣,靜悄悄的拖著他們的媽,活像兩個洋娃娃。

「哎呀!小輝,不能摘下就吃呀﹗當心有農藥啊!」到了荔枝園,我也不理會他們,只埋頭吃我的荔枝,倒是給阿姨的怪論嚇了一跳。「什麼農藥?我們就是這樣,走到那兒,吃到那兒。」我挑了一顆小的,剝掉了鮮紅色的軟殼,奶白色的肉立刻彈了出來,弄得我滿手的荔枝汁。「試試看。」阿姨也相信我,可能是相信爸媽的荔枝,想也不想便把它放進口中。「小輝!鄉下的孩子也要有公德心!不能隨處拋棄荔枝殼和荔枝核!」想不到阿姨人都這麼大,卻甚麼都知道似的,我又費了一番唇舌解釋,才讓她明白這些殼和核可以化作養料,所以,大家也是隨處丟的。只要把核放在口中,嘴唇成一個圓形,用力一呼,「噗」的一聲,核就飛到老遠,不知多好玩。阿姨好像活潑起來,也跟著我一起吐。可是,兩個小孩還是呆呆的,他們竟然不懂得剝荔枝。我們學曉走路時已懂得剝荔枝吃,核也是自己吐的。但是阿姨竟然在忙著為他們剝殼去核,放進他們口中時,已是軟軟的一塊肉,汁都掉到地上了。

看著兩個洋娃娃真不是味兒,我獨自的走開,找到一棵較大的荔枝樹,雙手攀著樹枝,兩腳蕩呀……蕩的,風就從我前面、後面吹過,天空一高一低的,用力一蕩,人就上了樹,又可以摘顆荔枝吃。男孩看著我,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,我只好叫他玩玩,心卻想洋娃娃怎會蕩樹枝﹖不怕手臂的棉花會爆出來嗎?怎知他原來也是一個男子漢,居然認真的蕩了起來,樹枝也搖得吱吱地響,這可不得了,他要和我比賽,我就看誰蕩得高。小豆丁也來看熱鬧,不停地哇哇叫,嚷著要玩鞦韆,我只好「照顧照顧」她,抱她上樹,怎知她又扶不穩,一下子掉了下來,立刻哭得滿臉的口水鼻涕,真討厭。阿姨滿手荔枝汁的趕來,抱著小豆丁不停搖、不停吻,望望我,想罵又不罵的。

回到家,小豆丁還在哭。幸好爸爸說難得阿姨來了,晚飯要吃好一點,便到魚塘捉幾條大魚來做飯。我跟著爸爸溜了出去,本來這是一個逃難的機會,怎知那男孩又跟著來,可能他也忍受不了小豆丁的哭聲。到了魚塘,爸爸穿著特製的防水衣,拿著魚網,站到魚塘中央,捉了一條魚,覺得不夠肥大,隨手一丟,再找第二條。我一脫就脫剩內褲,翻身便跳進魚塘裏,一條、兩條魚兒好像和我洗澡一樣,在我身邊不停溜過。我還練得一手好絕技,兩手一扼,魚兒給我綁住,就帶我穿梭幾公里。突然想起那男孩,原來他蹲在楊柳樹下看茄子田。想不到這男孩也真識趣,雖然茄子田只是一排一排矮棚,棚上掛著一個個乾了的葫蘆,但是站在遠處,能看到整塊田佈滿紫色的點點,比深綠色的冬瓜田好看多了。

那天晚上,我和男孩在同一個蚊帳下睡覺。可能因為屋外的蟬鳴、窗外的月亮、也可能是因為頭上的蚊帳,我們不想入睡。整夜,我都和他說著我家的事,雖然他沒說什麼,但卻靜靜地聽我說,直到蟬不再叫,我們才好像睡著了。

大清早,媽媽煮了一鍋鯇魚粥,吃完了粥,我坐在門檻上剝荔枝。男孩坐到我身旁,看看我,又看看我的荔枝,不知道為什麼,我想也不想便拉他往外跑,我們沒有理會臉上的沙粒、擋路的黃牛,我們不停地跑,跑,跑。終於,看到了一棵棵荔枝樹,我推開了一根樹枝,又推開一根樹枝,帶著他左穿右插,來到我的寶地。

「你不要小看這些荔枝樹,雖然它們比一般的荔枝樹矮小很多,但是,你看!」我把一顆比拳頭還大的荔枝放在他的手上,自己亦摘了一顆,向他笑了笑,便開始剝我的荔枝,我用力挖了一下,慢慢剝開棗紅色、很凹凸不平的硬殼,然後雙手捧著這顆透明的黑珍珠。不久,我手上多了一顆黑珍珠。

2000年11月1日 星期三

守護的天使

「爺爺死了。我很內疚,很後悔。為何爺爺在世時我不懂得珍惜,不好好對待他?為何我會感到厭煩?我知道,他最疼愛的是我,為何我這麼冷血無情?『巧巧!』『巧巧!』您可以再喚我一聲『巧巧』嗎?」

桂林,我的家鄉,一個很美麗的地方。能在這個地方出生、長大、安享晚年,我應該感到十分安慰。但是人老了,總希望在自己身邊的,是最親最愛的人,而不是孤傲的山和冰冷的湖。

唉……我怎能奢求孩子們饒恕呢?我害死了他們的母親,這是一個不易忘記的過錯。可是我真的沒有力氣,沒有力氣再抵抗孤寂了,我只好硬著頭皮來到香港,希望找到我的家。

看到孩子們為了我的逗留召開會議,我很想笑。孩子,不要艱苦地找藉口推托了。我不希望作一位不速之客,與其令你們如此困擾……倒不如回到我的「家」去。我已經見過你們一面,知道大家生活安好,有賢淑的妻子,可愛的兒女。你們並沒有像我一樣,對妻子始亂終棄,我已經老懷安慰了。

老么,我善良的孩子。雖然你是三兄弟中年紀最小的,但心胸卻最闊大。你擁有一個柔順的妻子、一個乖巧的女兒,能住在你家,我除了嘆一口氣之外,還能說些甚麼?

巧巧,你是我的心肝寶貝、我的命根子!你的笑容甜甜的,每當你向著我微笑時,我便巴不得把你抱在懷中,讓你感到我的甜蜜,讓你感受到爺爺的愛。

我不曾忘記每晚和你共睡一張帆布床,並教你看足球比賽;我不曾忘記你用一雙胖白的小手,用盡全身氣力為我剪手指甲,為我磨得滑滑的,還吩咐我不要刮傷自己;我不曾忘記為你下樓,買你最喜愛的菜肉飽和巧克力,踏進家門的時候,定會聽到你清脆的歡呼聲,看見你甜甜的笑容。還記得你常問爺爺為何會有兩個肚臍嗎?這時我一定把你的小手,按在我的「肚臍」上,談起年青時戰場上一件、一件的鎖事。每當我提及打仗中槍的時候,你必定輕撫我曾受槍傷的肚皮,哽咽著問爺爺還痛不痛。如果,時間真的能夠停留,我們將會更加幸福。如果。

突然的暈眩、突然的中風、突然的噩夢。

「巧巧,我不要看見你的眼淚。爺爺只是回到自己的家鄉,桂林真的很美,有山有湖陪伴著我,爺爺不會寂寞的﹗爺爺現在行動不便,不能再讓你的父母照顧我了,只要我的身體好轉,必定會再買菜肉飽和巧克力給你。巧巧,你怎麼還在哭?爺爺就是知道我們必定能再一起,所以爺爺不會哭,不會哭啊!」

八年了!已經八年了!我很害怕,我不知道還能在世多少年,我不可以再留在桂林!所以,雖然我左面的身體活動還是不自如,但是,巧巧,爺爺一定要回來!

巧巧,你長大了!人長高了,頭髮長了,你已是美麗的少女。可是,可愛的笑容並沒有變,你仍然是我的巧巧。雖然,你請求我不要在你溫習時看電視,也不再願意看足球比賽,但是,你仍然為我鋪好床舖,讓我睡得舒適、睡得溫暖;雖然,你替我剪的指甲凹凸不平,不再為它修飾,但是,你仍然為我拿起了指甲鉗,並不時提醒我要修剪手指甲;雖然,你對我說不再喜歡吃菜肉飽,但是,你仍然喜歡吃我買給你的巧克力。可是,為何你不再歡呼、不再願意和爺爺說話了﹖爺爺預備了很多你愛聽的打仗故事,但是,每當我坐到你身旁,你的眉頭便皺起來,嘴唇緊緊地抿著,我只好靜靜地看著你。然而……為何你的笑容也漸漸收藏起來﹖你的臉冷冰冰的,就像桂林的湖水一樣。巧巧,你,為甚麼不像我的巧巧了?

哦﹗是我離開太久了,你才會對我感到陌生。何況,當年你只是一個小孩子,對我的事、我的感情,自然也不能牢牢記住。只要給我們多一點時間,我們就會是最幸福的一對爺孫。我相信,我一定會再看見你甜甜的笑容。我相信。

人,始終敵不過時間;我,始終敵不過人事。我又要回桂林了。小三,我很感激你,你讓我有很多家的回憶,可是……小三,可否多給我一點時間?

爺爺走了,巧巧,你用纖細的雙手為我抹去淚水,雖然,你甚麼也沒說,但是,我感到你真是我的巧巧。

  我回來了,巧巧。只是你看不見我。我相信終有一天,你會感覺到爺爺就在你的身邊。無論我變成甚麼,無論過了多少年,我也會在你的身旁守護著你,看著你長大、結婚、生孩子。只要你知道爺爺就在你的身邊,你就不用在日記上如此自責。因為爺爺最疼的,仍然是你,巧巧。

逍遙鶴